在張樹政身上似乎有很多矛盾的地方。她是中國生化領域的第一位女院士,一生卻從未出國留過學,只有學士學位;她出身書香門第,身材嬌小,性格溫柔,卻又敢于“打抱不平”,向?qū)W術(shù)不端“叫板”。
中科院了解她的同事朋友們曾送過她兩個“綽號”:“反腐戰(zhàn)士”和“好人老張”。
今年10月22日是張樹政百歲誕辰。最近,《中國科學報》請她的關門弟子、中國科學院微生物研究所研究員金城回顧了和她有關的故事。
“反腐戰(zhàn)士”
1991年當選中科院院士后,張樹政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反復說,“自己貢獻太小了”。她覺得自己能夠當選,可能是因為學術(shù)上比較“較真兒”。
她的《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候選人簡表》中,有這樣幾句話:“在參與科技社會活動中,嚴肅認真、嚴格把關,勇于向不正之風進行斗爭,作出了成績,得到學者們的好評。”
這的確是張樹政的風格。在其自傳中,她認為自己年少時的一個優(yōu)點是“性情敦厚純樸富同情心,有正義感”。這個特點其實貫穿了她的一生。
張樹政擔任過多家學術(shù)刊物主編,參加過許多項目評審工作。有時,為了確認一項研究成果的可靠性,她會查找數(shù)十篇文獻佐證。一旦發(fā)現(xiàn)問題,即便對方“名氣再大”,她也會指出來。
她的這種實事求是、不怕得罪人的個性給大連醫(yī)科大學教授朱正美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。那是1990年,在國家基金委召開的一次國家級自然科學獎的評審會上,在審查、討論一項國家一等獎時,張樹政以確鑿證據(jù),逐一指出申請書上多項內(nèi)容的真實“出處”,甚至拿出了復印材料作為鐵證,提出了反對意見。由于列舉的材料翔實,無辯駁的可能,參審者一致通過了她的意見,駁回了這份看起來“很有分量”的申請。
當選院士后,張樹政依舊“好抱打不平”。
1994年11月3日,《中國科學報》就曾刊登過她的一封義正辭嚴的來信。
信中指出,不久前她本人收到一封信,提到某教授的成果被人侵占。為維護科學尊嚴,她輾轉(zhuǎn)通過該教授的學生找到了其本人。但該教授回信卻稱自己“已退休,無精力再過問”。這使她覺得非常惋惜。
“對一些弄虛作假的案件的處理,往往要拖延相當時日才能得到比較合理的結(jié)果。這在我看來真該謝天謝地,盡管拖延了時日,真理終歸取得了勝利。”張樹政慨嘆道,“有些科技工作者則更‘技高一籌’:在用作偽、抄襲、剽竊等手段侵占了別人的成果,獲得了榮譽和獎勵之后,進行了‘更深入’的工作:堂而皇之地進行國家級鑒定。”
她強烈呼吁:“義不容辭地維護科學尊嚴,向不正之風進行堅決斗爭!”對侵占他人成果的現(xiàn)象認真清查處理,扶正壓邪,絕不能養(yǎng)癰貽患,讓真正的科學家被窒息。
一次次參與學術(shù)打假,張樹政“反腐戰(zhàn)士”的綽號在同行中不脛而走。
金城回憶,有一次,張先生甚至跟自己開玩笑說,大家都叫她“女俠”。
“女俠”不僅“好管閑事”,治學更是出了名的嚴謹。上世紀80年代,她曾為一個生物化學名詞的漢譯查找了兩個星期的文獻,90年代,她又為一個真菌學界爭議的名詞翻譯了上百頁的最新版《真菌學詞典》,先后修改10稿方才發(fā)表。無論是自己做論文,還是修改學生論文,她都是精雕細琢,一個標點符號也不容出錯。
金城回憶,他博士畢業(yè)后留所工作,在張樹政的指導下,參加“九五”規(guī)劃中關于開展糖工程研究建議的報告撰寫,報告寫完后被交到了中科院生物局,隨后張樹政卻發(fā)現(xiàn)其中有兩處錯誤,就從院里撤回修改。“那是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,先生嚴肅地批評我為什么不認真檢查,還說做學問一定要認真。”金城回憶。后來,他問老師是如何發(fā)現(xiàn)問題的,得到的回復是“這些文獻我都看過!”這讓他更佩服老師的治學嚴謹。
“本科生院士”
說自己“沒做什么貢獻”的老張,是如何從一個土生土長、本科畢業(yè)的女性一路升級打怪走進中國學術(shù)最高殿堂的呢?
張樹政出生在書香門第。祖父是清代最后一科進士,父親是北大畢業(yè)生,這使她從小就受到了良好的啟蒙教育。她沒有經(jīng)歷過嚴重的挫折,甚至進入大學時還被人稱為“小孩”。
在她的自傳中,同學們曾這樣描述她:“小孩樹政,讀書學理;嘻嘻哈哈,淘淘氣氣;打打鬧鬧,頑頑皮皮。”“一副微笑的面孔,襯著快樂的情緒,什么是人生?只是樹政的笑意。”
進入大學前,她的思想?yún)s發(fā)生了轉(zhuǎn)變。“過去,她被人們譽為一個聰明的孩子,輕輕易易地將她寶貴的童年在嬉笑中度過了,F(xiàn)在,她知道了自己的愚陋與無知,她用最大的努力欲克服她的怠惰。”張樹政在回憶中如是寫道。
她覺得國家貧弱,要發(fā)展工業(yè)才能富強,決定學化學,并如愿考進了燕京大學化學系。一位師長善意規(guī)勸,告訴她將來女性在這個領域就業(yè)會有困難,勸她轉(zhuǎn)到家政系去?墒撬齾s心意堅決。
大學畢業(yè)不久,適逢新中國成立,張樹政在錢思亮、曾昭掄、劉思職等北京大學一批頂尖科學家領導下從事教學和科研,后在1954年轉(zhuǎn)入中國科學院菌種保藏委員會,在中國工業(yè)微生物學奠基人方心芳的指導下工作,走上了微生物生理生化研究之路。
在那個百廢待興的年代,先進儀器很少。為了把研究做下去,張樹政多次嘗試自制科研設備,從名門閨秀變成了一個科研一線的“女漢子”。
一次,她在北京生物制品研究所學習紙色譜及紙電泳技術(shù),見到了濾紙電泳儀,但單位無力購買,她就和同事們一起分析研究,決定動手做一臺。最后僅用一臺報廢汽車的電瓶和發(fā)報機用直流電源,做出了電泳儀。
這項成果在她日后的科研工作中發(fā)揮了重要作用。張樹政的第一篇論文就是在這個“汽車電瓶電泳儀”分析的基礎上撰寫出來的,也是我國最先公開發(fā)表的有關曲霉產(chǎn)生的淀粉酶種類的研究報告。
化學教育家、方心芳先生的老師方乘教授聽說了這臺電泳儀,很是興奮,專門派人從西北大學來北京學習制作電泳儀的技術(shù)。自此留下一段佳話“老師的老師請教學生的學生”。
后來,張樹政研究組在實驗中需要一臺等電點聚焦儀,他們采用了同樣的方法,自主攻關,做出了具有同等功效的設備。基于此,他們在國內(nèi)首先建立了等電聚焦和聚丙烯酰胺凝膠電泳等新技術(shù),應用于紅曲霉糖化酶的研究,并在世界上首次得到了這種酶的結(jié)晶。
這個敢拼敢闖的“女漢子”是當時微生物所酶生物學領域的一員猛將。
上世紀50年代初,她在國內(nèi)首先解決了當時中國酒精工業(yè)界爭議不休的“不同種曲霉淀粉酶系”組成的問題,確定了黑曲霉的優(yōu)越性,促進了我國酶制劑工業(yè)的大發(fā)展,為國家取得了巨大的經(jīng)濟效益;60年代,她和大家一起搞出了著名的“人造肉”——白地霉,并千方百計提高它的鮮味兒,以期解決老百姓的吃肉困難;到80年代,她領導的團隊研究過20 多種糖苷酶,其中不少被應用到生產(chǎn)實踐,使她在工業(yè)微生物領域連續(xù)獲得三項中科院科技成果。其中關于高產(chǎn)糖化酶的黑曲霉菌種研究,于1985年獲國家科學技術(shù)進步一等獎。
1991年底,即將步入古稀之年的張樹政以全票當選中國科學院生物學部委員,成為我國生物化學領域第一位女院士。
回憶當選經(jīng)歷,張樹政卻道:“剛開始心里挺高興,后來看了報紙上連載新增選的學部委員,每看一個都比自己強,越看越慚愧。”
走進國家最高科學殿堂后,她變得更努力了。
研究微生物酶三十多年,張樹政始終堅持自學,利用一切機會求師求教。30歲時,她剛剛誕下老二,就利用產(chǎn)假學習俄語,后來又學了英語、日語。語言優(yōu)勢,加上對科學的敏銳的洞察,使她總能比別人搶先一步感知學科發(fā)展的最新動態(tài)。
20世紀90年代,她在微生物糖苷酶研究的基礎上率先在國內(nèi)開始了糖生物學研究。她當選院士后,美國杜蘭大學醫(yī)學院教授李玉德在賀信中曾高興地說:“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中終于有人代表糖綴合物研究或糖生物學了”。
1993 年起,張樹政和全國各大學及科研單位的一批科學家,開始向中國科學院、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、科技部建議組織糖生物學的科學研究項目。此后,70多歲的她先后組織三次香山科學會議,研討中國糖工程研究的發(fā)展。80多歲時,她又帶領全國同行翻譯《糖生物學》專著,并親自每天從早到晚逐字校對譯稿。
張樹政的治學格言是:活到老,學到老,自強不息。“我一生都在干我自己喜歡的事業(yè),這是我最大的幸運。”她說。
“好人老張”
金城還記得,1990年10月,他到微生物所報道時,一下火車,來接待的人問他“是誰的學生”。當他說張樹政后,接待的人脫口而出:“你可遇上好人了!”
報道后,第一次見導師,他才知道復旦大學教授郭杰炎先生口中“糖苷酶研究的著名權(quán)威”,其實是一個身高只有1.5米左右的身材嬌小的老太太,說起話來總是面帶微笑,言辭溫和。
后來,金城才逐漸發(fā)現(xiàn),這個瘦弱、嬌小的身軀,卻蘊含著巨大的能量。
科研上很嚴厲,工作生活中的張樹政卻“頗有人情味”。
金誠回憶,博士畢業(yè)后,為讓他安心工作,張樹政曾專門找微生物所時任副所長史家序,借給弟子一間房結(jié)婚。金城的兒子出生后,張樹政又到家里看剛滿月的孩子,每當他去看老師時,總會被問及家里的情況。
不止如此,金城從海外留學歸來后缺乏經(jīng)費資助,張樹政就和時任微生物所所長孟廣震商議,爭取到了時任中科院院長路甬祥和副院長許智宏批的30多萬元院長基金,最終啟動了糖工程實驗室。
微生物所已退休研究員程光勝談起張樹政時說:“比較她的30歲和70歲,張樹政對待人生的態(tài)度改變不多。她執(zhí)著于事業(yè),對功名利祿比較淡薄,對于家庭和自己的日常生活則毫不計較。”
張樹政的愛人是中國醫(yī)學科學院著名免疫和生物化學家,兩人一個在北京東城區(qū)工作,一個在海淀,他們?yōu)榱斯ぷ鏖L期咫尺分居。
對于同事們的困難,張樹政卻看在眼里。那時,她和愛人各分到一套兩居室?吹酵聴顗垅x一家三口住房困難,她就請對方搬到她家,合住了好幾年。
盡管在生活上不拘小節(jié),張樹政卻一直心系科研。到了晚年,她還和71位院士聯(lián)名建議:加強生命科學人才培養(yǎng),迎接二十一世紀。
2016年12月10日,她和情系一生的微生物科學,揮手作別。
如今,張樹政所寄予厚望的生命科學世紀,中國正快馬加鞭地前進。她從查字典學外文看文獻開始,率先開啟的中國糖化學研究已經(jīng)在各個高校和科研院所遍地開花。
張樹政在做實驗。 中科院學部局供圖
張樹政留影。 中科院學部局供圖
張樹政和學生在工作中。 中科院學部局供圖
張樹政留影。 中科院學部局供圖
張樹政和國內(nèi)外同行在一起。 中科院學部局供圖
2012年張樹政院士90歲生日。 金誠供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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